編織幻夢

月牙如勾，柔和月光點亮夜晚的艾爾帕蘭城。

身為冒險者，其實理當日出而行，日落則息；外頭的魔物大多不是吃素的，夜晚視線不佳，也就沒人想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莫里斯也一直都是這麼想的，當然認為理菲也會這麼想。

可他們兩人此刻卻漫步在無人的街道上，憑著月光和幾戶尚未熄燈的人家所散出的光芒前進。理菲堅持晚上行動的理由只有一句話──「夜晚的雪才是真正的雪！」。想當然爾，莫里斯仍是一如往常無法拒絕。

理菲腳步輕快的往城東北方去，她的獵鷹諾比則盤旋在她頭上不遠處，莫里斯殿後。

腳步停留在一幢大宅前，理菲的目標是門前那尊戴著聖誕帽的小丑人偶。莫里斯白天時就有注意到這尊人偶，不過因為正好時近聖誕節，就以為只是城鎮的節慶裝飾品，並無多加注意。現在理菲就停在人偶前，著實令莫里斯起疑。

見理菲伸手將諾比召回她的左手臂，另一隻手在小丑的臉上移動，像是在調整什麼。莫里斯走近一看，才發現小丑臉上的裝飾能夠移動，理菲正在改變小丑的表情。

先是從笑臉改成怒容，再來是悲傷，而後是肅容，最後回到一開始的歡樂表情，同時聽到「喀」的一聲，似乎有什麼機關被啟動了。

兩人靜靜等待了一段時間，卻什麼事也沒發生。正當理菲想發作時，一陣亮光自人偶雙眼綻出，人偶腳下散出如水波的柔光，一波一波向外擴張，範圍不大，卻正好能將莫里斯和理菲兩人包圍在內。

是傳送門。

在兩人意識到這點的同時，傳送門已啟動。亮光遮蔽視線，並吞噬兩人的身體。

待兩人再次睜眼，眼前所見已不是艾爾帕蘭城的淡藍石磚，而是於夜空不斷飄落點點雪白，以及一望無際的白，幾乎要讓兩人相信，他們還身處在方才那股亮光之中。

「是雪！是雪啊──」理菲腦筋一反應過來，就無法克制的在雪原上奔跑、轉圈，諾比似乎也感染上主人的興奮，在空中不停繞圈。

莫里斯抬頭望天，心想理菲的話多少有點道理。夜晚的雪，很美。

「歡迎來到薑餅城。」聲音自兩人身後傳出，喚回了被眼前雪景埋沒的理智。

看著兩人有些敵意的回頭，頭戴聖誕帽的男子略顯尷尬的笑笑，「別緊張。我是薑餅城守門人，我叫馬思。他是克里斯。」一手指著剛從後方雪屋出來的另一名男子。

莫里斯本想禮貌上自我介紹，卻被馬思打斷。

「欸，不需要自我介紹沒關係。我們只是守門人，正好也負責引導冒險者罷了。」馬思依舊維持著笑容，後面的克里斯則有默契的接話，向莫里斯和理菲兩人介紹薑餅城。

「現在這裡是薑餅城外原野。主要有雪熊和冰波利，還有少數卡崙寶寶，請小心一隻毛皮全是冰的巨狼，那是卡崙，這裡是牠的地盤。」接著克里斯手往一個方向指去，「往這個方向一直走，就能到達薑餅城。城內有間玩具工廠，詳細的部分可以問城內的人。」

「想回艾爾帕蘭城，回來這裡我們會開啟傳送門讓你們回去。不過有祭司在也可以自己開傳送之陣。」馬思接話，同時對著莫里斯笑。

莫里斯和理菲禮貌性的向兩位守門人道謝後，理菲拉著莫里斯逃離現場。她一向對這種制式化場面沒辦法。

雪地漫步，理菲將背上的獵人之弓拿下並搭上箭，做好隨時抵禦魔物的準備；莫里斯也對兩人施展輔助神術，兩人同時轉換到狩獵模式。

「先在外頭晃晃吧，或許能獵到什麼好東西可以賣。」對於莫里斯的提議，理菲點頭表示同意，並警戒起精神，留意四周。

陣陣寒意，自裸露的肌膚傳來。理菲後悔著沒在艾爾帕蘭城買件厚衣服，只能不斷吸鼻子，並將思緒牢牢鎖在四周環境上，希望能忘記寒冷的事實。

一股溫暖忽然將寒意阻擋在外。理菲這才發現肩上多了件長大衣。

理菲回望莫里斯，後者只是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樣，聳聳肩，自動將理菲護在身後，無聲告知理菲快將衣裳穿上，他會先看著。

燦笑著點頭，理菲趕緊將裝備卸下，套上縫合柔軟毛皮的長大衣。

莫里斯總是如此清楚她的需要。不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冒險上，莫里斯一直都以她為優先。她什麼也做不到，只會不斷惹麻煩，可莫里斯從來不會放手不管，總是掛著微微苦笑，替她收拾殘局。

究竟，該如何報答呢？她想了好久好久，也只想得到最最一般的方式，可她還想讓這「一般」，添些「特別」。

於是兩人出現於此。

為了如此單純的願望。

※

耳邊迴響著不間斷的聖誕歌曲，四周堆滿包裝鮮豔的禮物盒，到處裝飾著聖誕節相關的文字圖樣，參差不齊的積木將此處點綴得充滿童真氣氛。這是曾經帶給許多孩子們歡樂的地方──玩具工廠。有多少孩子的玩具出於此，又有多少孩子在這充滿遊憩風格的工廠度過歡樂的日子，然而，一切都成過去。

荒廢的工廠，成了魔物聚集的場所。

理菲和莫里斯機靈的警戒四周，同時參觀著仍充滿孩童歡樂氣氛的工廠。

在城外原野取得不少好東西後，兩人進城參觀，雖是早已知道薑餅城是充滿聖誕氣息的城市，仍是被城中央巨大的聖誕樹和四處裝飾的彩帶鈴鐺所驚，搭上幾乎不停歇的雪花，那美景著實令兩人一輩子難以忘懷。

在城內參觀和接受居民們的熱烈歡迎後，理菲積極的向居民們詢問玩具工廠的情報，又迅速決定隔天早上前往玩具工廠冒險參觀；莫里斯雖有些起疑，仍是由著理菲去。

仔細處理獵得的邪惡禮盒，理菲小心翼翼的揀出能夠賣錢的部分，莫里斯則是一面念著祝禱詞，一面注意有沒有會主動攻擊人的玩具士兵接近。

趁莫里斯專注於別處時，理菲悄悄將邪惡禮盒部分物品整妥，收到包包的暗袋中。

「莫里斯，好了。」理菲雙手交握，虔誠的向邪惡禮盒道歉之後，拿下背上的弓繼續前進。

莫里斯在前進同時，施下所有可用的輔助神術。理菲朝天吹出一聲長哨，原本盤旋於天花板附近的諾比便朝前方飛去，先行探查。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偶爾遇上玩具士兵遠遠偷襲，理菲也會在莫里斯的輔助下迅速回擊；一路上都很順利，順利到兩人都稍微感到疲累，萌生想回城休息的念頭。

瞬間，一聲尖銳嚎叫劃破天際，使理菲和莫里斯同時全身起寒顫；那是諾比的叫聲。

理菲率先回神向前衝去，莫里斯也立刻跟上，嘴裡仍不停歇的念著神咒。

遠遠的，理菲看見癱軟在地上的諾比，毫不猶豫的衝上前去。諾比仍有一口氣在，卻全身冰冷，翅膀的羽毛甚至有些許霜雪。

理菲趕緊將諾比以厚布料護在懷中，同時腦袋飛快運轉，當想通時，卻為時已晚。

「理菲！」還距理菲稍遠的莫里斯，看見遠處狂風中夾雜朵朵雪花，腦中全無於城外看見雪的讚嘆。

──那是致命的暴風雪。

在玩具工廠，只有一隻魔物會使用暴風雪這等高級魔法。

原本與聖誕老人同為聖誕節象徵的麋鹿，如人般以兩腳站立，披上有稜有角的冰晶身體和鮮紅披風，巨大身軀一手拿著冰製的刺擊長槍，另一手握著刻上不祥表情的木盾，腳上穿著有些滑稽的紅布靴，腳邊跟著一大群帶著聖誕帽的哥布靈，總給人可愛印象的紅鼻子，此時卻成了莫里斯和理菲的惡夢。

玩具工廠二樓的霸主，冰爆騎士。

「快逃！」莫里斯立刻奔向被冰爆騎士視為目標的理菲，在距理菲約三十公尺處停下，一手探進腰上的布包，掏出一顆藍色魔力礦石，開始專注詠唱傳送之陣的神咒。

理菲被這聲呼喊喚回理智，抱起諾比就往莫里斯的方向跑。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冰爆騎士的暴風雪先一步施放。

剎那間，理菲腦袋一片空白，她緊緊揣著懷中的諾比，腳步不停歇的向前奔去，卻無法忽略後背傳來的冰冷寒意與恐怖的壓迫感。

眼前的莫里斯完成神咒，向前灑出因神咒而碎裂的藍色礦石粉末，與傳送門相同的光圈在理菲幾步前浮現。

後方冰雪狂暴掃上理菲烏黑亮麗的髮絲，殘留許多凍人冰晶。

只差幾步，就能踏上莫里斯施放的傳送之陣。眼前的莫里斯，神情慌亂，是理菲鮮少看見的表情。理菲印象中的莫里斯，總是帶著溫暖笑容，靜靜地守護在她身旁。

莫里斯，對不起，我總是給你添麻煩呢。晶亮淚珠，順頰而下。

感受到背後又一波風雪襲來，理菲知道自己大約是來不及了，直覺將視線緊盯著莫里斯。最後一刻，她只想看著莫里斯。

然而映入理菲眼簾的，是莫里斯將自己朝傳送門拉去的手，和他毫不猶豫挺身擋下剩餘風雪的堅毅身軀。

一瞬間，刺眼光芒吞噬理菲的視線。

沒多久，感受到光芒退去，理菲顫抖著睜眼，熟悉的水汽和淡藍石磚構築出一座城市，她回到了艾爾帕蘭城。

回頭看向光芒逐漸黯淡的傳送之陣，理菲找回了現實。

身旁，沒有他。

「莫里斯──！」

撕心裂肺的哭喊，迴盪於城中。

※

飽含濕冷水汽的風吹來，理菲緊了緊身上的毛皮大衣，一手環著懷中一紙袋的食物，另一手提著另一個紙袋，雙腳加快踏在淡藍色地磚的速度。

日換星移，氣溫一天天下降，在充滿水汽的艾爾帕蘭城中，感受更加明顯。然而理菲卻離不開這裡，原本要跨越國境的計畫也一天天順延，看來也是要等到氣候轉暖才有辦法成行了。

用肩膀推開旅館的門，暖和空氣擊退外頭的冰冷清風。理菲向櫃台大嬸打過招呼，將食物託給大嬸料理後，這才快速步上三樓，回到他們的房間。

進入房間，越過門口的小桌，順手拿起板凳，轉向另一邊有座單人床的地方。

莫里斯半躺在床上，一手抱著書，正饒富趣味的看著理菲。

「莫里斯你醒啦？大嬸有請醫生來看過了嗎？」推開床邊用來打地鋪的被褥，理菲放下板凳坐著。

「看過了。醫生說我恢復狀況不錯，不過身體還很虛，一樣除了躺在床上以外，什麼都不能做。」無奈的聳肩，隨後漂亮的金色雙眸又帶著看玩具的神情望向理菲。

「不錯了，硬接下冰爆騎士的暴風雪後，不需要截肢的人可不多。」理菲伸手撫上莫里斯擱在書上的蒼白且冰冷的手，忍不住又神色哀傷。

幸好在最後一刻，莫里斯有出現在傳送門上。雖然全身凍傷，氣息微弱，還是回來了。要不是莫里斯身子底不錯，加上身為祭司有多種神咒護身，能不能全身而退，真的很難說。

真的，很幸運呢。理菲微微勾起唇角。

「呵呵呵……」輕柔笑聲，自莫里斯唇邊溢出。

被這聲輕笑喚回神智的理菲，帶著不解神情望向笑瞇了眼的莫里斯。

停下笑，莫里斯溫柔回望理菲，卻帶點玩笑性質的回話，「平常總是我在照顧妳，沒想到會有受妳照顧的一天啊，而且還真做得不錯呢。」

「說的我好像長不大的小孩似的。」噘起嘴，理菲有些彆扭的低喃。

莫里斯可是以生命為賭注將她救回來的啊！這點照顧，怎麼樣也無法回報莫里斯無怨無悔的付出。

看著理菲頗為幼稚的表態，莫里斯忍不住又輕笑出聲，在理菲因此想發作之前，舉起手揉了揉理菲的頭。

「沒這回事。」即使如此，理菲仍是那個他早已發誓要守護一輩子的女孩。「這樣懂事的理菲也很好啊。」

感受著一直喜愛的親暱，理菲倒也不在意莫里斯言不達意。這溫暖，讓理菲眷戀的不想離開，卻又讓她回想起那一刻，溫暖幾乎永遠離她遠去的那一刻。

感覺到掌下人兒開始微微顫抖，莫里斯愕然，對理菲情緒轉變如此迅速無法應變，只能輕拍理菲的頭，表達安慰之情。

低著頭，晶瑩淚珠一滴滴落下，「莫里斯……我、我們要永遠、永遠一起冒險，好不好？」一直以來，莫里斯的身影總是不曾消失，理菲因此不曾想像過，莫里斯不在的冒險旅程。

這次險些失去莫里斯，讓理菲驚覺，莫里斯對她而言，已不是一般的青梅竹馬，而是摯友，是伙伴，更是家人、無法失去的人。

「我、我只要跟莫里斯一起冒險，不要跟其他人，不要沒有莫里斯……」

傻瓜。看著理菲因啜泣而起伏的肩膀，莫里斯無奈的輕呼口氣，微笑著將手撫上理菲滿臉是淚的頰上，讓理菲抬起雙眼，看著他。

「我啊，這輩子，只會跟理菲在一起，絕對不會拋下妳。」柔情似水，莫里斯金黃雙眸柔的像能滴出水般，直視著哭成淚人兒的理菲。

這樣深情的告白，使理菲破涕為笑。

早就知道莫里斯絕對不會捨下自己的不是嗎？理菲忽然覺得她哭的很沒道理，她一直都很清楚，莫里斯為了她付出多少心力。就算在危急中，莫里斯也不曾隨便放棄性命，護住理菲後，莫里斯絕對會想辦法讓他自己也脫離險境。

想通之後，理菲自手邊紙袋中取出一本線裝手工書，有些羞赧的遞給莫里斯。

手工書的封面色彩鮮豔，還有材質特殊的緞帶加以裝飾。不論是色彩還是材質，都不是莫里斯在市面上見過的。

接過書本的莫里斯翻開第一頁，是幅素描，畫中的小孩穿著初心者服裝，是他正在製作緊急治療用的繃帶；下一頁，是初心者的他正在幫理菲整理背包的素描。一頁頁往下翻，從素描轉為用色鉛筆簡單著色，人物倒是沒有改變，畫的都是他，從初心者到服事，最多的，是祭司時期。

「呃，莫里斯很適合當模特兒啊，不知不覺就畫了這麼多……本來想說剛好聖誕節和新年快到了，想送點東西當禮物，又覺得單純做本畫冊有點太普通，正好聽到玩具工廠的邪惡禮盒有獨一無二的紙材，才拉著你去薑餅城。雖然養傷到現在新年也過了，不過還是想送給你……」理菲眼神不斷飄移，有些彆扭的解釋。

莫里斯一頁頁翻下去，看著也許在假寐，也許在詠唱神咒，各式各樣的自己出現在畫中，才知道原來理菲有多麼注意他。而出現次數最多的，是他溫柔的微笑。

這就是他想永遠守護的女孩啊。單純、衝動、行為粗枝大葉、敢愛敢恨，可在某些小地方卻很細心。

清脆的敲門聲打破這片溫馨氣氛，櫃台大嬸端著一鍋燉湯走進房，瞧見莫里斯正翻看畫冊，開心的調侃，「哎呀，理菲妳終於送出去啦？都看妳修畫冊好段時間了。」一面順手將燉湯擺在桌上。

理菲只是有些尷尬的笑笑。

「理菲可是花很多心思在做的，莫里斯你可得好好珍惜啊！」大嬸走近莫里斯，自圍裙口袋裡拿出一個小銀盒，帶著詭譎神情交給莫里斯。「這是你託我找的東西。」

「謝謝瑪莎嬸。理菲送的禮物，我哪有不珍惜的道理？」接過銀盒，莫里斯開朗的笑。

瑪莎嬸看了看兩人，臉上掛著心知肚明的賊笑，交代一聲燉湯趁熱喝，便出了房間。

「莫里斯……那是什麼？」理菲單純的好奇心被吸引，閃爍光芒的雙眸直盯著莫里斯手上的銀盒。

莫里斯臉上笑容更深，叫理菲先坐靠近些，並閉上雙眼。

瑪莎嬸早就跟莫里斯提了理菲在做禮物的事情，雖然沒有提是什麼禮物，卻也讓莫里斯萌起得回禮才行的念頭。於是他請瑪莎嬸幫他尋找適合的東西。

確認理菲闔眼，莫里斯這才打開銀盒，取出內容物，朝理菲接近。

理菲感覺到莫里斯的手在她的髮絲上移動，雖然很想張眼一探究竟，仍是忍到莫里斯說可以，才張開雙眼。

莫里斯手上拿著鏡子，讓理菲看向鏡中的她。

理菲那頭順滑柔亮的黑髮，靠近耳際的地方，被莫里斯綁上一對鮮紅色的小緞帶，襯在理菲娟秀清麗的臉龐上，真正多了絲俏麗迷人。

「雖然晚了點，聖誕快樂，還有新年快樂。」看著預料中適合這對髮帶的理菲，莫里斯不自覺的再次將手撫上理菲面頰，帶著畫冊中的溫柔笑靨。

理菲略略紅了雙頰，卻也笑得燦爛奪目。這是她想一輩子伴隨左右的男孩；溫柔、堅毅、細心照顧著她，無怨無悔的為她付出。

「聖誕快樂，也新年快樂。新的一年，我們會一起前進。」

（完）

　　2011.1.5 a.m.01:57 Chestn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