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娜斯覺得,她活過十九個鳳年,成為浪跡者度過五個鳳年,就屬今天最讓她驚豔連連。
她坐在沒見過的奢華八人座馬車上,雖然艾芮汀一直絮絮叨叨介紹愛理城和繡家,她卻幾乎聽不進耳,總是忍不住瞥向另一側座位,注視那位幾乎會閃爍光芒的氣質美女。
烏黑長髮半挽起半如瀑,綴以銀簪、玉簪及各式絡子,媚眼如絲,銀眸如夢似幻,丹唇玲瓏,膚若凝脂,身著翟衣,深青與赤玄交疊,又以金銀絲線繡成一展翅凰鳥,真真氣宇軒昂,極富威勢。
這就是現任繡女,艾芮汀的母親,艾伊德‧繡。據本人說法,名字歸咎於出生時體虛,幾近夭折,依傳統須起男性名,期許以陽剛之氣鎮住生命。
雖然現在艾伊德以十分符合那身華麗衣裳的優雅姿態端坐著,雅娜斯對艾伊德的第一印象卻是完全相反,她還記得不久前母女倆的相處模式,那幾乎讓她冒出「繡家讓她們掌權真的好嗎?」這種想法。
「芮,就算繡課再無聊,也不能才回來第五天就翹課啊,好歹也撐個十天。」當時的艾伊德門也沒敲,直接開門進入會議室,逕直坐到艾芮汀身旁,絕美面容出現孩童般玩味的笑,搭上雍容華貴的裝扮,滿滿的衝突感讓雅娜斯不知所措。
「我肯連續出現四天算很給面子了。就算我肯繼續撐,我也不覺得繡師能撐滿十天。」艾芮汀的反應倒快,像是早已預料到的模樣,還調皮吐舌,絲毫沒有要反省的意思。
「妳喔,就那張嘴不饒人。」
「沒關係啦,反正遇到雅娜斯了,這可是能正大光明翹課的好理由啊。」艾芮汀單手握拳,笑得是一個非常開心。
等等,她成了艾芮汀的翹課幫兇?
她還記得她完全跟不上眼前那對母女的思路,只能愣在一旁聽兩人有說有笑,而且內容相當之隨興和奔放。在一旁的奈普好心向她介紹艾伊德的身分,她卻是完全沒辦法將眼前的兩人與繡家的精神領袖掛上邊。
直到有侍女前來敲門,提醒艾伊德該打道回府,艾伊德才撐起身為繡女該有的氣場,溫言軟語的邀請她到繡家作客。這身分切換之迅速,更是讓她嘆為觀止。
「雅娜斯我們進到繡家範圍內了喔。雖然這一帶還只是在繡家工作的人居住的地方,但建築已經完全能展現繡家的風格了。」坐在身旁的艾芮汀持續聒噪,雅娜斯雖然覺得不對勁,但畢竟艾伊德就在身邊,身為母親的人都沒說什麼了,她也不好開口詢問艾芮汀反常的原因。
於是雅娜斯只得順著艾芮汀,朝窗外看去。
以繡家的身分地位來判斷,雅娜斯原以為會看見比席爾克城的富商區更為奢華的景象,但外頭卻是櫛比鱗次的木造建築,走得是低調氣質風。房屋多是一兩層樓,屋頂基本是單脊兩坡式,屋簷突出,坡面有的鋪滿沉重石瓦,有的則是輕巧但別有一番風味的竹瓦,屋身同樣有各式織品作為裝飾,但相對外頭卻是樸素許多;畢竟外面街上裝飾的織品大多是商品展示,自然會挑華麗的放。
建物間以夯實的泥土路區隔,視線所及只有馬車走的大道有鋪上平整的石頭,所以在馬車上幾乎感覺不出震動。路上行人沒有穿類似艾伊德或侍女身上那種輕飄飄的衣裳,而是雅娜斯所熟悉的平凡衣著,大概只差在布料比較好和花樣多元。
的確是繡家獨有的風格。雅娜斯回想著愛理城中常見的土磚屋,磚牆上塗著灰泥或褐泥,屋頂則是以茅草之類的植物鋪就。畢竟一般人的住家還是以穩固為主,磚頭還是比木頭耐用多了。
隨著馬車緩緩駛入兩旁裝飾有獨角獸石像的大門,穿過那層厚實牆壁後,雅娜斯頓時覺得像是走入另一個世界。
眼前看來是暫時停放馬車的空間。石道往左右延伸,兩旁遍植常綠灌木,灌木後應該是花圃,因為是冬天,所以沒有花,但仍布滿嬌嫩綠草。
道路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一棵細枝上綴滿小花的樹,偶爾吹拂而過的風帶落數瓣銀白,好似落雪。
雅娜斯知道這是銀梅樹,常見於北方國家,耐寒不耐熱,在地理位置偏南的里斯並不常見,通常也長得不好。
沒想到這裡居然有幾乎能在陽光下閃爍銀光的銀梅花。雅娜斯忍不住感嘆起來,繡家不愧是貴族般的家族,能擁有這麼多健康美麗的銀梅樹,肯定花了很多人力與物力照顧。
隨艾芮汀的腳步下車後,雅娜斯完全沒辦法將自己的視線自銀梅花抽離;直到艾伊德也下了馬車,走到她身旁,她才回過神來,看見艾伊德面向方才進來的門口,非常不莊重的嘖了一聲。
實在太破壞形象了……雅娜斯再次忍不住腹誹。
「艾芮汀,去換下衣裳。」不過一瞬間,艾伊德立刻恢復狀態,威勢十足的下命令。
艾芮汀只回望一眼,也嘖了一聲,隨後以一句「是,母親。」向艾伊德告退,留下一臉茫然的雅娜斯。
又一輛八人座馬車緩緩駛進廣場。隨後走下馬車的是一對眉眼相似的父子,那位兒子還是雅娜斯相當眼熟的人——艾略特。
「艾伊德夫人,長途跋涉辛苦了。歸途中是不是有遇上問題?時間有點晚哪。」艾略特的父親帶著微笑接近艾伊德,後方的艾略特看見雅娜斯,嘴角也跟著揚起笑,卻讓雅娜斯忍不住皺起眉頭。
或許是先入為主的想法,雅娜斯總覺得這對父子的笑容不只是笑容。
「勞家主費心了。是我讓車伕在城內轉轉,想看看最近城內有沒有什麼新奇的事,才延宕了些。」艾伊德臉上掛著完美無暇的笑容,姿態優雅得挑不出錯。
「喔,沒事就好。旁邊這位是……」艾略特的父親話還未完,艾略特便插上話:「是前陣子照顧艾芮汀小姐的浪跡者。」
艾伊德不顧艾略特湊上前來,一付想當介紹人的模樣,搶先開口:「是啊,這是女兒的恩人,當然得親自招待。我就不耽誤家主的時間了,請早點休息。」
雅娜斯跟著艾伊德微微傾身,就算向艾略特父子打過招呼,之後便隨艾伊德的腳步轉身離去。
「家主」以貴族來說是相當平常的詞,但出現在以「繡女」為尊的繡家中,就顯得不太協調。雅娜斯暗自思索著艾伊德與「家主」間的對談,總覺得隱隱有股火藥味。但看著艾伊德與緊跟於後的四五位侍女,她實在不認為能隨便開口問。
艾伊德帶著雅娜斯穿過宛如神殿般恢弘的木製大門,走在充滿典雅氣息的廊道上,雅娜斯沒有機會停步欣賞廊外院子裡的小橋流水與隱隱成圖的別緻石窗,只能跟著艾伊德走進一間飄著檀香的小房間。
「第一次來到繡家,有什麼感想嗎?」一進房,艾伊德便屏退所有侍女,也沒坐下,就這麼站在桌邊向雅娜斯搭話。
總覺得與繡家接觸後,就只得到滿腹狐疑,還找不到機會解。雅娜斯有些鬱悶,但仍不失禮貌的回話。「建築風格很獨特,無處不是藝術,非常美麗。」
「的確,繡家也相當引以為傲。我也認為能住在這麼美麗的地方很棒。」艾伊德透過紙窗注意門外動靜,確認沒有侍女突然轉回來,才有些匆忙地繼續開口。「不過沒有時間向妳介紹了。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我還是希望能拜託妳一件事。」
雅娜斯見艾伊德自一旁書櫃取出翠草紙和羽毛筆,簡單畫了幅地圖,遞過來。
「請妳追上芮,跟她說晚飯我會請人送到她房裡,明早練舞前再來見我。」
「嗯,出去的時候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我突感身體不適,讓妳去找芮就行了。」
接過地圖,雅娜斯突然不確定自己該不該照做。老實說,如果現在對象只是個平民百姓,她絕對會拂袖而去。
一路上太多謎團,想問問題又多有束縛,根本無法確定現在的行為對自己是不是有益,這實在太違背以自身安全至上的浪跡者原則。
於是她回望艾伊德,正想著該如何開口發問時,艾伊德一臉苦澀的先一步開口,堵住了她的問題。
「我和芮,都有不得不背負的枷鎖。」
※
身為浪跡者,她真的很想停下腳步,細目欣賞這難得的美景;但她只能快步穿過廊道與庭院,一面為無法拒絕那對母女的自己嘆息。
艾伊德用那種表情拜託她,自己又真的很好奇艾芮汀的處境,她怎麼有辦法拒絕?
好奇心真的會害死貓啊……
雅娜斯低頭看了眼簡易地圖,確認她應該已經進入屬於艾芮汀的別院。此時她才終於有艾芮汀真的是貴族的實感。這別院幾乎有一座小村落的規模啊……
拐過彎,雅娜斯心裡還在感嘆,眼前卻出現一個不應該還在這裡的人影。
俏麗短褐髮,嬌小身形,卻沒有總是充滿篤定的氣場,而是舉步維艱,在廊道邊緩慢前行。
雅娜斯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就在看見艾芮汀一無所覺前進時,追上前去,伸手護住幾乎要撞上廊柱的艾芮汀。
「雅娜斯……?」
艾芮汀回過頭來,這時雅娜斯才發現,艾芮汀臉色蒼白,雙眼寫滿疲憊,不像是一兩天內能造成的狀況。
所以下午才聒噪得反常嗎?她是很想問清楚一切沒錯,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現在的艾芮汀需要休息。
「艾伊德夫人要我轉告妳,晚餐她會差人送來,要妳明早練舞前去見她。」
「啊,果然瞞不過媽媽。」艾芮汀以掌跟用力揉了揉眼睛,「抱歉,可以拜託妳扶我到房間嗎?有人靠近的時候提醒我一下。」
這對母女真的很擅長使喚人。雅娜斯輕托著艾芮汀的手臂,緩步前進。
一走進艾芮汀的房間,關好門,艾芮汀便連鞋子也不脫,直接往柔軟的大床上倒去。
雅娜斯拿來另一頭的椅子,在床頭邊坐下,簡潔地表達關心。
「艾芮汀?」
「惡夢。」
雅娜斯跟不上這跳脫的思路,只能不發一語的等艾芮汀解釋。
「每天晚上,閉上眼睛,就是惡夢。我沒辦法睡。雅娜斯,要怎麼樣才能在看過那副景象之後不做惡夢?」
原來如此。雅娜斯沒回應,只是起身替艾芮汀脫下鞋子,讓她在床上躺好。艾芮汀順從地任雅娜斯照顧,躺在床上以單手手臂遮住雙眼,哽咽的繼續開口:「我的確不是很喜歡紐瓦拉,也不喜歡他夫人總是一付高高在上的模樣。但我並不想看見他們變成那副模樣。」
「還有許多善良的人都在那裡。拉爾契斯就這樣成了孤兒……」
「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為什麼我連替他們還原真相也做不到?」
雅娜斯伸出手覆上艾芮汀擱在床側的手,艾芮汀先是怔了一下,才側過身,雙手緊握住雅娜斯的手,並將額頭輕輕靠上。
雅娜斯原本以為艾芮汀會哭,但艾芮汀只是緊抿著脣,偶爾哽咽地抽氣,一滴淚也沒落下。
「睡吧。我陪著妳。」
最終,她只能說出這句話。
艾芮汀終究是個只度過十四個鳳年的孩子。她不是成熟得足以接受生死,而是在外習慣性的壓抑情感,直到回到屬於自己的空間,只有一個沒有利害關係的人在場,她才敢顯露出自己。
雅娜斯輕輕回握,即使艾芮汀不再哽咽,呼吸漸趨平穩,也不曾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