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幻夢

　　「小曦，到這邊坐著。」正當我站在落地窗前凝望著大海時，蝶阿姨端著一壺茶和兩個精緻的杯子以及一盤餅乾進到房間來，拉著一張圓椅到大書桌旁坐下，讓我坐在原本就擺在大書桌前的漂亮木椅上。

　　我現在才了解，為什麼蝶阿姨總是在看海。

　　當心中有著恐懼或是無法明朗的困頓時，將自己迷失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能讓自己不往悲觀的牛角尖中鑽，望著這片汪洋大海，能夠暫時遠離那些令人不快的感覺，讓自己的心思沉澱下來。我想，當內心有著深刻悲傷的時候，也會有類似的效果吧。

　　我不想主動開口問蝶阿姨有關墓碑和那張照片的事，於是我捧起蝶阿姨泡的熱薰衣草茶，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我在等，等蝶阿姨自己願意告訴我。

　　「那個墓，是我女兒的墓。」沉默了一段時間，蝶阿姨一開口就投下一顆炸彈。

　　「咦？」我訝異的抬起頭直盯著她看。我有想過也許那會是她的摯友，甚至有想過是戀人，就是沒有想過會是她的小孩。

　　蝶阿姨給我的感覺就不像是已婚的人，所以我不曾問過她這方面的問題，也因此我完全不知道，蝶阿姨竟已有個女兒。

　　「正確來說，她是養女，並不是我親生的，我沒有結過婚。」似是發現我的疑惑，蝶阿姨補述著。

　　原來是養女，就是照片上的女孩子吧……

　　「我想和妳說的，就是有關她的事情。」她直率的眼神盯著我，讓我突然有種想退縮的感覺，我潛意識中似乎還是想逃避接受事實，但我強忍著想離開的衝動，靜靜的坐著。

　　「叮咚~叮咚~」彷彿是上蒼發現我內心的膽小，此時樓下傳來了一陣陣電鈴聲，讓蝶阿姨下樓去看情況，延後了事實的揭露。

　　會是誰來找蝶阿姨？

　　在我的記憶中，很少有人來找她，鎮上只有我會常常跑來找她聊天或是問功課，其他人大多是能避就避。因此我開始好奇來的人是誰，所謂好奇心會害死一隻貓，就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我悄悄的跟著蝶阿姨走出房門，蹲在二樓樓梯口細聽著自玄關處傳來的對話。

　　「孟清？你怎麼會來？」原來是孟清叔叔來了。不過平常孟清叔叔都是月底才會來替蝶阿姨送些生活必需品，但是現在明明才到中旬，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你……唉，你違背我的命令了。」蝶阿姨忽然以很無奈的語氣說著讓我摸不著邊際的話。我在這裡看不到玄關，所以不懂他們實際的狀況是如何。

　　「很抱歉。」孟清叔叔恭敬的回答著。我一直以來看著他們兩人的相處模式，有時候會覺得他們不像是姐弟，而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很奇怪……

　　「妳不用苛責他，是我硬逼他帶我來找妳的。」這時有個我沒聽過的女性嗓音插入對話。孟清叔叔帶人來找蝶阿姨？會是誰？

　　心中的疑惑一個接一個的浮現，我已經得到太多的問號，希望他們接下來能給我些句號，雖然偷聽並不是什麼好行為，但是我很好奇。

　　「……算了，我本來就已經沒資格要求他遵守我的命令了。你們先進屋來吧，有事坐著談。」接著我便聽見幾個腳步聲逐漸靠近，我向上爬了幾階躲在陰影下，以防被他們發現。

　　從有限的範圍中我看見蝶阿姨領著孟清和一位我沒見過的女人走到距離樓梯不遠的沙發組那邊，那個女人留著長長的亞麻色頭髮，從背影看來和蝶阿姨差不多身材，她和孟清叔叔背對著我坐上沙發，蝶阿姨則是進廚房拿了另一壺茶出來坐在他們前方並面對著我的方向。

　　「好了，小梓，有什麼事讓妳硬要孟清違背我以前下的命令來找我？」我透過樓梯扶手間的縫隙看見蝶阿姨以輕鬆的姿態問著被她喚為小梓的女人。

　　「妳明明就很清楚我為什麼要來找妳，孟清不可能沒跟妳提過。」對方的回話聽來有些憤怒。看著她的背影，我才猛然想起，在房間裡的那張照片中，有個笑得很開朗的女子，也是留著這樣一頭亞麻色長髮，會是同一人嗎？

　　「妳是指我父親的事？」蝶阿姨仍是一派輕鬆，一點也沒被對方話中的怒氣所影響。

　　「沒錯。伯父還是很堅持，不論我怎麼勸他死心，他仍然不願放手，固執的掌管著妳留下的東西。」

　　蝶阿姨沒有立刻回話，手中捧著杯子，若有所思的看著杯內。

　　「我不會回去。」沉默良久後，蝶阿姨才吐出這句話。

　　「為什麼？晴嫣，如果是為了影蝶，已經夠了，七年了，為什麼妳不願意看開？」

　　原來蝶阿姨的名字叫晴嫣啊，好漂亮的名字。至於影蝶，依剛剛的對話來判斷，應該就是蝶阿姨的女兒沒錯。

　　蝶阿姨閉上雙眼沉默著，過了許久都沒有再回話。

　　「晴嫣！不要再責怪自己了！妳現在這個樣子，影蝶看到了會很難過！我知道她還是很愛妳，她會原諒妳，會體諒妳啊！」小梓憤怒的對蝶阿姨吼著，同時站起身雙手重重拍上桌子，造成不小的聲響。

　　「影蝶會怎麼想，她會不會原諒我，已經永遠都無法知道了。我所能證實的，就是我對她有著極深的愧疚，有著永遠也無法贖清的罪過。」蝶阿姨在說著這段話時，表情上看不見一絲悲淒，但是我卻莫名的感覺到，她的心在流淚。

　　我不知道她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讓蝶阿姨對她的女兒懷抱著這樣的心情，但是這樣好嗎？一輩子被內疚的枷鎖困住，這樣真的好嗎？

　　「為什麼妳一定要這麼悲觀？」

　　「我只是不想為了讓自己背負的罪孽減輕而擅自決定影蝶會怎麼想，不想為了讓自己好過些而抹殺了影蝶的存在！什麼『她會原諒我的。』這種話都只是安慰自己的說法罷了！」第一次，看見了蝶阿姨動怒的模樣，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並沒有什麼變化，但是卻讓我感覺到恐懼。

　　「晴嫣，妳變了。」小梓重重的坐回沙發，彷彿對蝶阿姨的表現徹底失望。

　　「從前的妳，絕不會因為遭受打擊而自甘墮落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為什麼妳不肯放過妳自己，妳還活著啊！」

　　「那也要看是什麼樣的打擊，我不是聖人。」

　　「我也清楚影蝶對妳而言有多重要，但是妳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還一直以為妳定居在至少也五年了，應該是有些改變才願意這樣定居的，沒想到，妳還是沉浸在悲傷中。」像是喃喃自語般，小梓用我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說著。

　　此時，蝶阿姨的嘴邊卻勾起一抹略帶無奈的苦澀笑容。

　　「姊，我能插句話嗎？」從一坐下就沒再開口過的孟清叔叔忽然出聲，讓我沒來由的心頭一顫。

　　「嗯。」

　　「在樓梯上的人，偷聽是不道德的行為，請你下來。」霎時間，除了早就知道我在二樓的蝶阿姨，另兩人都將視線停在我所在的位置。我雖然緊張的跑上二樓，但最後還是決定下樓去，就算我躲起來，蝶阿姨也一定知道是我，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好躲的。

　　「是小曦……姊，妳是故意的？」一下樓，我就聽見兩個人的驚呼聲，孟清叔叔一發現是我，立刻就轉過頭去問著蝶阿姨，小梓則是瞪大了雙眼，一臉無法置信的直視著我。

　　我緊張的望向蝶阿姨想尋求幫助，她卻只是自顧自的喝茶。

　　「她就是妳定居在這裡的理由？」面對小梓的問話，蝶阿姨仍是不回答。

　　「妳真的完全沒有進步……我會再來的，我已經答應伯父，一定要帶妳回去。」小梓怒視著蝶阿姨，接著站起身拉著孟清叔叔一起離開。

　　「不送了。」蝶阿姨連目送也沒有，就只是坐在原位，靜靜的，什麼也不做。

　　「那個……蝶阿姨？」他們兩人離去之後，我緩步走向蝶阿姨，想跟她說我們的是改天再談，我覺得現在的她應該沒心情談那些。

　　「小曦，今天妳就先回去吧。」此刻，蝶阿姨的聲音聽來顯得有些無力，我想，她也需要一點時間緩和自己激動的心情吧。

　　「嗯，那我就先回去了。蝶阿姨，明天見。」聽她淡淡的回了聲「嗯，明天見。」之後，我便離開蝶阿姨家，四下張望著，想找到比我早一步離開的兩人。

　　我想從他們那邊多了解一點有關蝶阿姨的事，也想確認幾件事，為了要幫助蝶阿姨，我認為這是必要的。

　　連個人影也沒看到。他們是開車來的吧，那一定已經走遠了，鎮上沒有旅館或飯店，所以他們應該是開往距離有些遠的城市去了，這樣一來，我就沒有機會找到他們了……

　　我滿懷著失望的心情一步步走在回小鎮的路上，當腦子裡浮出了到城市去找他們這個對我而言是不可能的念頭時，他們兩人竟出現在路的那一端。

　　高級的黑頭轎車停在路旁，小梓背靠在車身上，孟清叔叔則是站在她面前，兩人似乎起了爭執。

　　因為我們之間的距離並不足以讓我聽見他們的對話，而且我也不好「又」偷聽，所以決定停下腳步，想等他們講到一個段落再去找他們。這段距離，用跑的應該來得及攔下他們。

　　我直盯著他們兩人看，孟清叔叔看起來像是蠻生氣的模樣，偶爾我也會聽見一些不成字句的吼聲；反觀小梓，卻是一副「無論你怎麼說都是無意義的」的模樣，態度十分強硬。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可是下一瞬，我立刻別過頭，並感覺到雙頰逐漸熱燙的溫度，原因無他，正是前方那兩人所做的事情。

　　小梓狠狠的揪著孟清叔叔的領子，讓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消失，而小梓的嘴唇則覆上孟清叔叔的，硬生生堵住那張仍欲吐出不滿語句的嘴。這個動作，我記得……是叫做接吻。

　　「很抱歉讓妳看到這種畫面，不過只有這個方法能讓他立刻閉嘴，這小子只要事情扯到晴嫣就會變得很囉唆。」突如其來自我正前方傳來的聲音讓我急忙抬起頭一探究竟，小梓什麼時候來到我面前的？孟清叔叔呢？

　　「那個……梓小姐？」我一時之間不曉得該用什麼稱呼叫她，我只知道「小梓」這個暱稱而已。

　　「叫我小梓就行了，不然叫葉子也行。我叫孟清先回鎮上了，我們就邊走回去邊聊吧。」說著，她便轉過身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前進著。

　　「嗯，小梓，我有些事情想問妳。」我走在她身旁，決定單刀直入的詢問。

　　「跟影蝶有關？」

　　「是的。她是蝶阿姨……晴嫣小姐的養女吧？」用了平常叫慣的稱呼之後我才想起小梓不一定知道這個稱呼，這才趕緊改口。

　　「她讓妳叫她『蝶』啊……我的答案是，沒錯。」小梓不知為何面露苦笑，但也因此讓我驚覺到，「蝶」難不成指涉的就是「影蝶」？

　　「那個，在蝶阿姨家的時候，妳看到我感到很驚訝對吧？是因為我和影蝶她……」其實這就是我最主要想問的問題，終究，我還是不希望從蝶阿姨口中聽見那件事，即使是現在，我也很希望那不是真的。

　　「對，妳和影蝶小時候，簡直是長得一模一樣，那頭飄逸的黑髮，澄澈沒有一絲誨暗的瞳眸，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果真是如此……

　　「關於她們，妳知道多少？」還沒從她給的答案中回神過來，小梓忽然提出的問題讓我呆愣了一下。

　　「咦？」

　　「我是指晴嫣和影蝶。」她伸出手撫上我的臉頰，拭去我臉上的某樣東西。

　　此時我才發現，我竟不自覺的哭了……

　　我狼狽的抹去我臉上的淚水，我是要帶給別人溫暖的小曦，所以我不能哭！

　　暫時止住了淚水，我對著小梓用力的搖頭。

　　「我想也是，那妳好好聽著，她們之間所發生的事，我會告訴妳，一五一十的讓妳知道。我覺得妳有辦法改變晴嫣……」最後一句話小梓說得很小聲，但我聽見了，她的這句話，讓我想幫助蝶阿姨的意念更加堅定。

　　接著，小梓就說起蝶阿姨和影蝶之間的故事，包括蝶阿姨曾是知名黑道組織的幫主，影蝶是黑道殺手的事，全部都說給我知道，那是些令人哀傷的過去。

　　我不是很清楚為什麼小梓會願意將那些理當隱瞞的事全說出來，即使是相信我，這也過於莽撞，畢竟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但是我在猜，或許在小梓的心底深處，也將我當成了影蝶也說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