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幻夢

　　「芮，妳真的準備好了嗎？」

　　她不懂這種早已確認的事情有什麼好問的，於是她狐疑回望。

　　「離了繡家的生活，相信妳有體驗過了。我聽雅娜斯說過妳離家幾天所過的生活，還不算太糟，未來想必只會更嚴峻，妳能適應嗎？銀月女神賜予我們的這雙眼，會替妳帶來不少麻煩。還有，繡家短時間內不會放棄妳。妳知道我無法干涉家主的決定，只能給予建議，但這件事上家主絕對不會聽我的建議。媽媽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替妳擋下繡家的追捕。妳準備好面對這一切了嗎？」

　　她笑了笑，不帶遲疑的點頭。而後感到一股酸楚湧出。

　　「芮，這次可不許失敗喔。」

　　壓不下彭湃的酸楚，她撲進母親的懷抱，痛哭。直到最後，母親依舊支持她，明明她無以回報。

　　「銀月祭，是妳最後的機會。」

　　換上十二重華服，艾芮汀屏退替她更衣的侍女，看著鏡中妝容華麗的人兒，唇邊勾起桀驁不馴的笑，將華貴氣質破壞殆盡。

　　這才是她。她就是不要順多數人的意思，安分守己的走上繡女之路。的確，那是條康莊大道，一輩子不愁吃穿，還能備受尊崇。

　　但是，太無趣了。這是她的人生，她要自己決定。她就是要打破所有頑固腦袋的框架，要靠自己闖出一條路，而不是將自己關在「繡女」的牢籠中，接受前人的餵養。

　　為此讀大量的書，聽奈普述說世界，她憧憬著那種自由，所以她衝動的逃家了。忽略媽媽會遭受怎樣的惡待，也忽略了銀月祭的祭天舞。

　　祭天舞中的獨舞部分，一直都是由繡女負責，但媽媽身子弱，這個儀式也因此被省略了好幾個鳳年。這次恢復獨舞，除了讓她正式作為繡女繼承人於群眾前亮相，也是家主想讓她安分待在繡女位子的手段之一。

　　無所謂。就當作留給媽媽的禮物，她會完美表演獨舞，並讓這次獨舞，成為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

　　看著廣場上擠得水洩不通的人潮，雅娜斯再一次感受到愛理城民眾對繡女的狂熱，並認同有特權感覺真的很不錯。

　　每鳳年一度的銀月祭，繡家會開放自家廣場作為祭典儀式場地，當然這是為了讓繡女要閉關刺繡時，能離石室近一些而做的考量。但對平民百姓而言，這是難得能親眼見到繡女的機會，絕對是要想盡辦法接近臨時搭建起來的祭祀舞台。

　　如果艾芮汀沒有特別將她安排在位於廣場中央的祭台正前方，作為貴賓席臨時搭建起來的高台上，她大概會直接放棄觀禮。

　　雖然她才上來沒多久，就遇到坐在前方的某位達官貴人身體不適，一大群人手忙腳亂帶貴客離開的場面，但絲毫沒有削減她對銀月祭的興趣。當然昨天艾芮汀大力推薦自己表演的獨舞也是原因之一。

　　明明自己時常翹練習卻還敢自薦，她真的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能無奈的笑。

　　雅娜斯謝絕侍從要帶她入座的好意，走向入口樓梯邊，斜倚側柱，姿態輕鬆地等待祭典開始。

　　號角響起。

　　下方嘈雜的人群迅速靜默，專心一致看向祭台。

　　身穿藏青底、繡滿五彩鳳羽的翟衣，外罩絲質銀外褂，頭戴鳳冠，雙耳垂墜兩彎銀月，艾伊德自廣場邊緩步而上，儀態萬千，牢牢吸住眾人目光，令人大氣也不敢出。另一邊，以奈普為首的隊伍穿過繡家正門而入，抬著銀月女神像的神轎，一步步朝祭台前進。

　　艾伊德上前恭迎，依古禮半伸出左手，掌心向前，於胸前畫了一個圓，奈普回以相同的禮。兩人並肩前行，領銀月女神像入座祭台主位。一直相當安靜的民眾此時反倒有些許鼓譟，雅娜斯順著幾位鼓譟得比較明顯的民眾視線而去，發現居然是奈普伸出一臂供艾伊德攙扶前行的畫面。

　　明明看起來是很禮節性的一幕，但雅娜斯明顯感受到整體氣氛並非如此。

　　她是知道艾芮汀的父親早逝，奈普為了戀人在此擔任神祭，但……這是被允許的嗎？

　　雅娜斯還來不及繼續思考，注意力便被台上的變化吸引。數十名身穿寬袖紫紅襦衫與純白長裙的女孩和戴著小冠，身穿深藍直袍的男孩走上台，圍繞著跪於銀月女神像前的艾伊德和前方面對銀月女神像巍然而立的奈普，款款起舞。

　　祭台下的樂隊以古琴為主旋律，演奏透著優雅莊重的樂曲，正式宣告銀月祭展開。

　　看著祭台上舞者來來去去，雅娜斯也欣賞到被艾芮汀評斷為難練的月華舞；但看十幾位穿著十二重華服的女子同時轉圈甩起裙襬，那個畫面真的相當震撼，美得令人難以忘懷。

　　曲畢，奈普以宏亮嗓音朗誦銀月女神頌歌，艾伊德起身，獻上繡滿文字的布質卷軸，由奈普接下，平鋪於銀月女神像前。

　　詩歌告一段落，艾伊德緩緩轉身面對大眾，引起一陣騷亂。

　　「以往不都是直接面對銀月女神接受神祭祝福啊？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獨舞？繡女大人不是沒辦法獨舞嗎？」

　　「看！有人從後面上台了！」

　　「真的是獨舞？」

　　身穿十個月色交織而成的十二重華服，頭戴後方垂墜無數過肩珠鍊的頭紗，左手無名指戴著一只以銀綢連接裙襬的銀戒，艾芮汀垂首以優雅步伐走到台前，盈盈下拜。

　　清亮笛聲響起。艾芮汀隨悠揚樂聲緩緩舉起左手，視線隨指尖上升，好似邀請日之父共舞。

　　琴瑟合奏，艾芮汀起身，踏步，旋轉，銀綢飛旋，如同自十色中獨立，成為眾所注目之焦點。銀綢閃爍點點日光，隨艾芮汀的一舉一動印入觀者眼底，同時帶動十色裙擺，繪出繽紛浪潮，令人目不暇給。無數珠鍊琳琅作響，與緩慢悠長的曲調交織，一靜一動，不讓色彩專美於前。

　　短促琵琶聲混入琳琅聲響，艾芮汀隨此節奏舞動，像是孩童般純粹與善變，一如銀月女神給予世人的形象。一舉手一投足，無處不表現出塵之美，舞出里斯人對銀月女神的孺慕，舞出幾近聖女的繡女風骨。

　　的確，艾芮汀對被狂熱尊崇的繡女之位沒有好感，但她是里斯人，更是土生土長的愛理城居民，耳濡目染之下，尊崇愛理簡直如呼吸般自然。

　　是的，愛理是居民們心中的聖女，但對艾芮汀而言，愛理就是她最尊敬的人。她敬佩愛理不屈不撓，自逆境而上，帶領原本地位低下的女子們一躍達到現在的高度。善用鬼斧神工的繡工，不畏「勢利」、「牆頭草」甚至「叛國」的評價，圓滑地與諸國達官貴人來往，用盡一切手段，保住銀月氏族的尊嚴。

　　其實吧，讀過許多史書，艾芮汀覺得愛理一開始並不是想做護國的大事。只是看不慣沒有武力的女子們只能等著成為外交用的「侍女」，於是愛理決心為這些人開闢出一條有尊嚴、屬於她們的路，這條路卻誤打誤撞的替里斯打下基礎，只能說是無心之舉。

　　而現在，她準備要開闢出一條屬於她的路，這是她從愛理身上學到最重要的事。

　　張開雙手，向前踏步，站穩腳跟，扭轉身軀，旋開重重裙擺，引來多聲驚嘆。十二重華服非常重，加上各式掛飾更重，每走一步、每轉一圈都在侵蝕她貧乏的體力，但這是繡女獻給銀月女神的舞蹈，里斯人最尊崇的女人獻給最孺慕的女神，銀月祭最受眾人期待的儀式，更是媽媽一直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

　　單手捲起銀綢，奮力一揮，收回，裙襬隨之翻飛，與短促琵琶聲重疊。曲調漸趨平緩，琴與瑟抓回主導權，彈撥起悠然樂聲，艾芮汀也緩下步伐，輕柔舞動。

　　此舞，獻予銀月女神，獻予初代繡女，獻予摯愛母親。

　　曲終，艾芮汀端坐於台前，雙手撫胸後伸向天，似是將心獻予上天。

　　一片寂靜。而後響起如雷掌聲，久久不歇。

　　真的，沒有辦法不支持她呢。雅娜斯站直了背，跟著群眾鼓掌。雖然在祭天儀式中鼓掌有些怪，但看過剛才的舞蹈，怎能不鼓掌？

　　決定要做，就會做到最好。或許，這正是艾芮汀最吸引人的地方。看著她認真的模樣，總令人不自覺地想幫她，想跟著她，看她能走得多遠。

　　氣喘吁吁的艾芮汀起身向群眾行禮，轉身走向也在鼓掌的艾伊德身邊，一同接受奈普的祝福，將繡女繼承人的身分表露無遺。

　　雅娜斯看著台上兩人走出廣場，輕巧地轉身走下高台，往繡家內門而去。

　　對她而言，接下來才是重頭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