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某家知名便利商店的制服,搭配樸素的深藍色牛仔長褲,坐在散發些許霉味的小房間一隅,陰暗的空間中只有一扇狹長的小窗子透進一縷昏黃的陽光,正好落在被她環抱的雙腿前。
每天,在接近日落的時刻,她總是坐在這老舊房間的角落,凝視著黑暗中唯一的那道光明,有時思考著正職工作上的事,有時想些零碎的生活瑣事,更多時候,什麼都不想。但最近這一陣子,她卻發現腦袋中傳輸的資訊,統合起來都是同一個人的影子。
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會期待星期六的夜晚來臨,期待著唯一能和那個人見面、交談的時刻。
剛察覺自己這種反常的心境時,其實她感到有些不安。她的正職工作帶給他人的刻板印象是冷酷無情,平常也早已慣於做出符合印象的行為,於是,這樣的感情,對她而言相當陌生,甚至是從來沒有想過會擁有它。這次察覺這樣的情感,才讓她自覺自己終究還是個「人」,不該為了那不合常理的印象成了一個無溫度、無感情的機器。
因此她開始享受這種得來不易的感覺,順從內心的直覺來面對那個影子總是在腦中盤旋不去的人。
隨著時間的流動,自狹長小窗透入的光芒逐漸消瘦,外面的世界一點一滴將室內的光明抽離,緩慢的,黑暗支配了空間。
她站起身,拿起放在身旁的背包以及一個細長型的墨黑色鋁箱,在黑暗中準確找到房門並開啟,漆黑的空間便被人造的黯淡白光侵蝕了一角,並隨著關門的動作再次回歸黑暗。
背上背著背包,單手提著鋁箱,走出她住的陳年公寓,用散步的方式在少人的街道上前進。這裡畢竟是個老舊的住宅區,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離開住宅區之後,路上行人才逐漸增加。
走了好一陣子,她才在郵局前停下腳步,先拿起存款簿放進提款機刷,看看上次工作的尾款有沒有匯給她;再往旁邊移動,開啟她租用的郵箱,面無表情的取出一個A4大小的牛皮紙袋,看也不看一眼就收進背包;最後回過頭往住宅區的方向前進,準備回到住宅區附近她打工的那間便利商店。
事實上,現在距離大夜班的上班時間還很久,但她卻忍不住想早點到,只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是她唯一的機會。
在她不受控制的快走之下,她很快的抵達她打工的那間便利商店,想當然爾,她也還見不到那個人。於是她站在店旁,打開黑色鋁箱,拿出銀白色的長笛,湊近脣邊,吹出第一個音。她打算把這段時間用吹長笛來消磨掉。
海頓的小夜曲、舒伯特的聖母頌、莫茲可夫斯基的西班牙舞曲,一連吹了幾首受人推薦的長笛曲,在她稍作休息順便思考接下來要吹哪首曲子時,她看見了那個總是盤旋在她腦海中的人,正坐在她身旁,用迷人的笑容看著她。
「不吹了嗎?很好聽耶!」清爽的綁著短馬尾,配上在她記憶中屬於女孩特有的燦爛笑容,讓她立刻決定下一首曲子。
「再吹一首。」
為了妳。她在心裡說著。
拿起長笛湊到脣邊,她所吹的曲子是──巴爾甫的「You’ll Remember Me.」。
想讓妳記得我。她帶著這樣的心情吹起這首曲子,伴隨著連她自己都難以相信的濃烈感情。手指靈巧的移動著,她閉上雙眼吹奏,腦中浮現的,是這陣子總是不斷出現的畫面。
那是女孩的笑容,純潔、天真無邪的笑容。
其實她的正職工作就已經讓她不愁吃穿,甚至還能有許多閒錢可以花用,會來這間離家不遠的便利商店打工純粹只是想找點不一樣的事情來做。可現在的她,卻寧可拋下工作,也一定要在星期六的時候來打工。
只因為那個女孩的純真不做作,以及總是積極向上、樂觀進取的態度。
她實在是看多了人類的黑暗面,是女孩在她就快放棄人類還擁有善良面時,給了她再一次相信的希望。女孩純真無邪的笑容總是一次又一次在她坐在牆角時出現,時時提醒她,並不是只有平常接觸的那些人才是世界的全部。以往在牆角的時間只是讓她能短暫遠離這個充滿黑暗的社會,不再思考自己究竟介入多少算計、多少複雜的人際關係中,成了那一顆用完即扔的棄子。現在那個牆角的意義,似乎不再是個逃避的場所。
她曾經天真的──放下一切算計,只是單純的──思考著,也許會有這麼一天,女孩能取代那牆角的微光,成為照進她這樣一個龐大黑暗的那一道微光。但不知怎麼的,她卻不曾真的相信過這種想法。
吹完曲子的最後一個音,身邊的女孩捧場的鼓掌,她也回以一個最為親切的笑容。
「以後要是妳每次都帶長笛來,我一定每個星期六都提早到!」女孩絲毫不掩飾喜悅,十分認真的看向她說著。
就為了這句話,她開始認真考慮往後每個星期六都帶長笛來。今天會帶來只是湊巧排定打工結束後要直接去完成工作,需要帶著樂器箱出門,才會順便這樣即興表演自己那根本不成熟的技巧。
「那下星期希望能提早在店門外看見妳囉!不過我想很難喔。」女孩對於她這麼一句充滿戲謔語氣的話所造成的反應,是像小朋友似的賭氣般回話。
「好啊!妳不相信我可以提早到?我下星期就絕對提早到!」女孩還鼓起雙頰,十足十的小孩樣。
她看著女孩可愛到令人想捏上雙頰的表情,脣邊忍不住勾起笑容,擺擺手敷衍似的回了幾句話,便收起長笛,走進便利商店準備交班。
女孩總是輕易的讓她感到輕鬆自在,總是在不自覺中讓她無法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
有的時候,她會在牆角自嘲的笑著想:這怎麼有一點小朋友一分一秒也不想離開新玩具的味道?不過她總是立刻推翻自己的論點,對自己說女孩絕對不是新玩具,就算是玩具,也是個值得寶愛珍藏的玩具。
站在收銀台後,細數著收銀機內的錢,眼神則不斷飄向正在打掃的女孩。
即使她已經相當確定自己的心意,卻遲遲不敢向女孩坦白;不只是因為大多數人對於同志的鄙夷,而是另一個理由讓她決定將這份情石沉大海。
平常時候,她總是故意不去想起那一個足以將她打回檯面下的理由,但每個星期六,那個理由總是會強迫她想到自己的身分不過只是女孩的同事,也許連朋友也稱不上。只要想到這裡,她就提不起勇氣坦白這份情感,只能默默的看著女孩,靜靜的享受跟她獨處的時間。
「吶,真的只要是女生就一定要學會化妝,學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嗎?」女孩正在替雜誌架補貨,呆滯的看著滿架子的美容、時尚雜誌,像是有感而發的問著店內的另外一個人,她。
「不見得吧,我不愛化妝,也不追求所謂的時尚,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看著女孩微皺著眉頭,像是苦惱般呆看著那些雜誌,她的心也隨之緊了一緊,很想走上前將皺著的眉頭推開。
但她卻辦不到,只能用聽似隨口說說的語氣回答女孩的問題。
「最近啊,我老是被嫌說出去玩都不會稍微打扮一下自己,可是我就是不喜歡化妝,就是不喜歡為了出去玩特地打扮自己,我不過是展現出原原本本的我而已啊!」不知女孩是否有將她的話聽進去,感覺起來女孩現在就像是抒發著不滿,對於他人的聲音,將之有如濾音般濾掉。
「做原原本本的妳也沒什麼不好吧?不需要為了別人破壞自己的原則吧?」她其實已經很清楚女孩說的人是誰。
是她一直都不喜歡的那個人。等到她察覺到自己的感情後,對於那個人,她是更加的厭惡。
「叮咚。」聽見熟悉的開門聲,兩人直覺性的喊著「歡迎光臨」並擺上服務業必備的職業笑容來迎接客人,但是在看清客人是誰之後,兩個人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轉變。
「斌,你怎麼會來?」女孩換上甜蜜的笑容迎上走進店內的男人,彷彿方才的抱怨都不曾發生過。
而她,只能板起臉孔,收斂住心中的妒火,將自己的心神專注在工作上,才不至於讓火氣爆發。
「來找妳聊聊。能出去一下子嗎?就在店門口。」斌摟著女孩的細腰,霸道的詢問著。
女孩轉過頭來怯怯的用眼神向她發問,她除了揮手示意她去之外,還能有什麼回答?那是女孩交往甚久的男友啊!
「嗯,就一下子沒關係。」接著女孩便抱著斌的臂膀,親暱的走出店門,留下她獨自面對空無一人的商店。
女孩有男友,這是她初遇女孩時就已經知道的事實。
斌幾乎每次都會來探班。以前會送飲料、送宵夜,最近這一陣子聽說比較忙,就沒有送東西來,但還是會來找女孩聊上幾句。
並不是說斌不好,她剛開始的時候不喜歡他只是因為他每次來找女孩時,他的一言一行讓她感覺很霸道蠻横,讓她很不舒服;後來則是因為嫉妒心作祟,使得她現在一看到斌,心情就差到谷底。
為了讓她的心思不再飄向外面的那一對情侶,她從自己的背包中拿出牛皮紙袋,拆封,從裡面拿出一疊A4大小訂得整齊的紙張,另外還有幾張照片。
她隨手揀了一張照片來看,背面寫著一個名字。當下她只覺得那個名字有些眼熟,也沒有多想的就將照片翻過面,但照片中的那個臉,卻是張令她印象深刻的臉。
為了確定自己的想法沒錯,她將那疊寫滿資料的紙快速翻閱過一遍。此時她心中不是平常接到工作時的那種漠然,而是一絲絲欣喜。但這種感覺立刻被她訝異的反駁。
她在想什麼?居然會為了這種事情感到開心……
雖然這樣的情節,她已經在牆角時想像了不只一遍,但她還擁有一點良心在,就這樣感到開心,似乎不怎麼好。
「我哪裡比不上她?只因為我不會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討你歡心?這種理由我不接受!」店門外忽然傳來女孩的大喊聲,讓她將心神往店門外聚焦。
幸好這裡住的大多是老人家,夜深時分鮮少有人煙經過,否則要是在鬧區被女孩這麼一個大喊,非惹出事端不可。
「妳不能冷靜下來好好講嗎?非得這麼大聲?」斌似乎也受女孩的情緒影響,音量提高到足以讓她聽見的程度。
只是這兩句話,就足以讓她聯想到很多東西。
「你要我怎麼冷靜?你……」這一聲大喊,似乎帶著點哭腔。
「啪!」這一聲突如其來的清脆聲響,打斷了女孩的聲音,也打斷了她的理智和正奔騰著的思緒。
那個男人居然打了女孩?
她看見女孩梨花帶淚衝進店內的職員室,關上門,遮掩住自己不受控制的行為,卻擋不住啜泣的聲音。
這一瞬間,她作下決定。她還是決定愛著女孩。打開鋁箱,從改裝過的底部取出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插在腰後,手上拿著那幾張照片,走出店門。
斌還在店門口不遠處。
慢慢的走近他,此刻的她,腦中的思緒異常清晰,也對那幾張奇特的照片以及男人與女孩之間的對話有了些想法,但她不願意去相信,決定只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妳來做什麼?替她回我那一個耳光嗎?」斌的臉上並沒有想像中的悔恨,而是一種不耐煩。
「我只是來完成工作,順便清除一個劈腿的男人。」她不想留給斌一絲辯解的機會,飛快的拿出插在腰後那把早已裝上滅音器的手槍,瞄準他的眉心,只消一聲悶響,男人成了無言的屍體。
「是妳。居然會是妳。」男人才剛倒下沒多久,女孩的聲音出現在她身後,讓她忍不住嘆了口氣。拿著槍的右手垂放到腰側,左手捏著的幾張照片此時她也不想拿在手上,就任憑它們落在地上。
那些照片,全是斌偷情的照片。
「如果妳不出現,我會當作這一切都沒發生過,繼續暗自祈禱著,妳會是我的微光。」她閉上雙眼,代表她不願承認事實的最後一道防線。但女孩既然已經出現,那身為殺手的她,能走的路也只有那麼一條。她心知肚明。
她放慢速度轉過身,再次舉起槍,毫不遲疑的扣下板機。
落下的,不只是女孩柔軟纖細的身體,還有一把銳利的剪刀。
她,依然每天在黃昏時刻,坐在牆角,看著那一道逐漸消瘦的微光。
(完)
2009.06.07 AM 03:27 Chestn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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