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幻夢

　　睜眼，看見的是畫滿萬花筒似圖騰的繽紛天花板，害得她還不清晰的意識又暈了一會兒，才漸漸統整起來，慢慢理解現況。

　　她對這個天花板有印象，是位於紐瓦拉家主屋後方的飼育屋裡，用來待客的迎賓室。

　　「醒了？」雅娜斯偏低沉的嗓音自她身側傳來，她轉過頭，看見雅娜斯坐在旁邊沙發上，而根據背上的觸感來判斷，她似乎也是躺在沙發上。

　　她胡亂點點頭，坐起身，腦袋開始運作，一點一點喚醒記憶。

　　然後，她想起了那一片極富衝擊性的深紅。她忍不住摀住嘴，作勢欲嘔。

　　雅娜斯伸手掩住她無意識瞪大的雙眼，緩緩讓她躺回沙發。「不要太激動。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吐氣……」

　　她喘著大氣，努力讓自己聽從雅娜斯的指示平穩情緒，並語帶顫抖的提問：「那是……什麼？」

　　她聽見雅娜斯深深的嘆息，似乎不願說明。原本她還想開口要求雅娜斯直說，但開門的聲響讓她的注意力瞬間轉移，撥開雅娜斯的手，朝聲音來源望去。

　　「艾芮汀小姐，您醒了。這裡有安神用的茶，請用。」一名穿著簡樸的青年端著一壺茶和幾個茶杯，清秀的臉上掛著微笑，走近兩人，在一旁的桌上倒好茶，用托盤將其中一杯遞給艾芮汀。

　　青年見艾芮汀一臉茫然，有些慌忙的開口：「啊，艾芮汀小姐不認識我吧？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希爾家的飼育員，查克。我只是因為……欸，不重要。拉爾契斯‧希爾呢？」

　　她只是因為忽然有人叫她「小姐」，一時之間太多想法進入腦海中，像是過後該怎麼向雅娜斯解釋這個稱呼的原因、又該怎麼對飼育員解釋她現在的處境、為什麼一個飼育員會出現在空無一人的宅邸裡，還有太多想問的問題，導致她無法迅速反應過來罷了。

　　理順思緒後，她選了一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問題先問。

　　這下反倒換成查克愣了一會兒。「少爺？上個月底就去了首都軍事學院報到，應該在回來的路上。」

　　艾芮汀鬆了一口氣。至少，她最熟悉的人沒事。

　　「告訴我吧，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接過托盤上的茶，勉強將茶碰了碰唇，便將茶杯放回桌上。

　　查克恭謹的退到一旁，有些艱難的幾次張口欲言，最後吐出沉重的一口氣後，才終於開口：「您也知道，老爺喜歡逢人就炫耀這裡飼養的動物。大約十天前，聽說有個自稱是穆勒提亞貴族侍從的女人主動來訪，說想見識老爺宣揚好一陣子的『別人沒有的寵物』，不巧的是老爺已經交代我們將那批動物放生，所以就將那位侍從帶進書房想好好解釋，夫人也在場，還有幾名隨侍。幾個人在裡頭待了一個下午，直到晚上管家才覺得不對勁，進去之後……就是艾芮汀小姐您見到的模樣。」

　　廢墟般的書房，書頁碎裂散置，幾乎能用斷垣殘壁來形容，再加上四處噴濺的血跡以及散落的屍塊，那副景象對她而言實在過於刺激。艾芮汀再次摀住嘴，想盡辦法壓下噁心感，努力讓自己的思緒遠離那個畫面。

　　「為什麼沒人整理？駐地軍官呢？」艾芮汀啜飲著茶，試圖理性思考。

　　「軍方似乎被要求不得介入。倖存的僕傭們沒人敢進去，所以……」

　　「我想也是。穆勒提亞的人下了封口令吧，所以才只有這區的人逃走了。」

　　位於里斯東北邊有些遙遠的軍權國家穆勒提亞，一直都是里斯極力想拉攏的強權國家。雖然因為距離太遠，無法得到太多及時效益，但穆勒提亞的軍事制度與軍火規格，一直都是強國環伺的小國里斯亟欲學習的目標，自然也就不會拒絕只是對區區商人的死亡事件所下的封口令。

　　她老早就覺得紐瓦拉愛炫耀的個性總有一天會出事，但沒想過會是如此血腥的結局，還落得沒人敢接近的下場。

　　「即使想知道是哪位穆勒提亞的達官貴人，我想也辦不到吧……」

　　也就是說，不僅無法得知下此毒手的原因，連想報仇也找不到對象。這對拉爾契斯來說，不知是好是壞。

　　艾芮汀低頭思索，沒多久又抬起頭問了查克許多問題。但查克畢竟只是個還會回來照顧動物的小小飼育員，能知道的內幕並不多。其實她也明白，只要扯上穆勒提亞，就別想透過正常途徑得到真相了。

　　最後她向查克要了紙筆，決定留封信給拉爾契斯，希望能多少讓這個天生軍人得到一點安慰。

　　「我能提問嗎？」一直沉默的雅娜斯突然發話，換來查克困惑的神情與艾芮汀的恍然大悟。

　　「啊，對喔。」 艾芮汀這才想起她們來這裡的主要目的。對著查克點點頭，示意他回答問題。

　　「那批放生的動物，是黑曜狼嗎？」

　　「……是，總共六隻的黑曜狼。老爺在一次打獵中發現一窩剛出生的狼崽，母狼產死，就帶回來了。由我負責照顧牠們，我也很喜歡牠們。畢竟沒有人馴養過黑曜狼呢。」雖然有些疑惑，但因為是聊起自己的本業，查克回答得相當詳實。

　　「為什麼放生？」

　　查克的表情突然有些扭曲。「因為老爺帶來的人對黑曜狼的反應都是恐懼，甚至得來許多罵聲；再加上黑曜狼的食量實在太大，老爺失去興趣，就囑咐我放走牠們……」

　　「嗯，我懂了。」雅娜斯無視查克似乎不太甘願的神情，冷靜地繼續提問：「牠們的下顎是不是都拔掉了幾片鱗片？」

　　「是！那是老爺要求的。妳怎麼會知道？」

　　看查克激動得靠近雅娜斯，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氣勢，艾芮汀覺得她應該可以慢慢斟酌字句寫完這封信。

　　她會記得查克，有一部份就是因為查克在動物相關話題上實在過於熱情，之後雅娜斯絕對會有同感吧。

　　※

　　橘陽西照，艾芮汀與雅娜斯並肩走在已經開始收拾的市集大道上。

　　「其實妳可以不用告訴他黑曜狼曾經餓到會攻擊人的事情。」想起查克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艾芮汀皺眉，抬起頭望向身旁的雅娜斯。

　　「既然他問了，我就實說了。」雅娜斯依舊神情淡漠。

　　「算了。接下來有什麼計畫嗎？」

　　「找旅店。明天一早回村。」

　　艾芮汀點點頭，抬頭望向染滿橘紅的天空，一面哼著輕柔曲調往前進。

　　雅娜斯細聽，發現是首民謠。她記得歌詞是述說一名因戰爭失去雙親的女孩對戰爭的不解及對父母的思念，並向銀月女神祈禱，希望能獲得指引。基本上是首哀傷的曲子。

　　從進入希爾家開始，雅娜斯就覺得艾芮汀的反應絲毫不像個孩子。艾芮汀的確對殘忍的畫面無法釋懷，但回復得太快，甚至之後還能有條理的對查克提問。

　　而艾芮汀與查克的相處模式讓她更加相信，艾芮汀絕對不只是單純的繡家人。

　　里斯是軍權國家，人民對「地位」或「階級」簡直認了死理，對上位者絕對服從。繡家人的地位自然是相當崇高，但也不該讓查克恭謹到幾乎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地步。

　　雅娜斯還在思考艾芮汀的身分問題，思緒卻被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打斷。她直覺的朝路邊靠，但一道隨著腳步聲而來的尖細嗓音讓她驚覺，腳步聲是衝著她們來的。

　　「艾芮汀小姐！」同一時間，一個黑髮女孩伸手抓住艾芮汀的手。

　　「放手！」艾芮汀反應倒快，立刻將忘記拉上的兜帽戴上，頭也不回地拼命想奪回自己的手。

　　「放了您就跑了啊！」

　　雅娜斯還沒反應過來，只能怔在一旁看艾芮汀與黑髮女孩在原地拉扯。

　　黑髮女孩身穿有前後衣襟分別的絲質窄袖連身紗裙，腰間束以繡滿金色繁複花紋的大紅腰帶，頭上梳著雙丫髻，對雅娜斯而言是相當罕見的打扮。

　　「艾芮汀小姐，您任性夠了，該回家了。」聽見男性嗓音，艾芮汀猛然回頭，銳利目光直射向不遠處的青年，「艾略特。」脫口而出的語氣充滿厭惡。

　　看著艾芮汀與被她喚作艾略特的青年不友善的互瞪，氣勢上卻明顯是艾芮汀略遜一籌，雅娜斯心底浮起一句話。

　　離別，總是來得突然。